1.
在和式木制壁灯的柔光下，少女慢慢睁开双眼。
她本以为支起身子会感受到伤口的撕扯痛，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，便下意识地望向手臂——
皮肤光洁如初，仿佛时间倒流回她成为主事巫女前的日子。
这也未免太诡异了。
少女总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。她不由得轻蹙眉头，在广阔无际的髓之海中打捞记忆，但也只能追溯到某个傍晚。
那时她忍受着左臂的伤痛，正在做驱鬼仪式前的最后检查，然后……
突然，卧室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，打断了她的思绪：“爱理，感觉还好吗？”
嗯？是须佐君？他平时不是称呼我为“染崎小姐”么，怎么今天叫得这么亲密？
不过，少女并不讨厌这样。相反，她还觉得少年以前过于拘谨了。
她起身开门，探出头来招呼道：“须佐君，找我有什么事吗？”
不知为何，听到这句话后，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。
他轻咳几声，低下头来，沉着嗓子说：
“没事，爱……染崎小姐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十几天，我特地来探望一下您。”
少女沉默不语。
唔，他又开始使用敬语了，怎么回事……等一下，我昏迷了十多天？
在这样微妙的氛围下，她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恭敬起来：“请问……今天是几号？”
“8月17日。再过几天我就要开学了，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。”
好生分，在我昏迷的这段日子里，他到底怎么了？少女心里咯噔一下。
2.
见爱理身穿一袭白裙，长发倾泻如瀑，和“回来”的那晚一模一样，源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不行，我得控制住自己。
皆川学长说过，爱理的记忆已经被清除了，她不知道7月31日晚以来发生过什么事，更不记得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。
源治胸口怦怦乱跳，只能撇过视线。
瞥见少年面红耳热、呼吸急促的模样，爱理有些纳闷地歪了歪头：“须佐君怎么了，不舒服吗？进来坐好了。”
少年犹豫不决。他担心自己进入她的房间之后，也会忍不住进入她的身体。
更何况，昨天蝉隐神社的社务所给他布置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，现在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候。
嗅到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，他屏住呼吸，摇了摇头。
“嗯……祝你学业有成。”她垂下眼眸，不再多言。
对不起，我好像又让爱理难过了。源治有些心酸，咬了咬牙。
思忖片刻，他深吸了一口气，伸手扶住少女的肩膀，以坚定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：
“等我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爱理愣住了。时间凝滞不前，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。等她反应过来时，就已经沦陷于他的怀抱里了。
我好像……完全没办法拒绝他啊。好奇怪的感觉，究竟在何时何地发生过同样的事呢？
少女闭上眼睛，默默接住少年俯身落下的吻。没过多久，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，轻轻推开他：
“呼吸甜甜的呢，是不是解压喷雾吸多了？”
源治满怀歉意。明明少女警告过他不要滥用喷雾，可他当时为了排解内心的悲苦，竟然无视了她的忠告。
“呃，之前确实吸过几天，但是从16号开始就没碰过了。”
爱理叹了一口气，轻声责备道：
“才隔了一两天，药效还没过吧？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，连神裔大人都不怕了么？居然敢对他的未婚妻动手动脚……”
“其实爱理才是神裔大人吧，我早就知道了。”
那晚你还哭了呢，真是的。源治在心里默想。
“……？”
“那么，神裔大人愿意成为我的未婚妻吗？这句话是认真的，不是因为药物作用。”
“须……”
“直接叫名字吧。”
“源……源治君对我的过去真的不好奇吗？”
怎么突然结巴起来了，叫名字有这么害羞吗？源治笑了笑：
“如果爱理想说的话，我会认真听的。如果不想说，那我也不会主动问。”
3.
最终，二人在床笫之间坦诚相见，除了身体之外，还有心灵。
“我哥哥小时候得过脑膜炎，留下了后遗症。当时，神社有不少神官、巫女和职员是岛外委派过来的，父亲怀疑里面混进了奇怪的人，对哥哥下了毒手。经过仔细排查之后，他找到了真凶——某个从町中心医院跳槽来神社当私人医生的家伙，将其就地处决。
“因为后遗症的缘故，哥哥发展出严重的精神疾病。很多人不堪其扰，选择主动离开。父亲顺势遣散了全部岛外人员，从内环收养了许多孤儿作为后备军。
“大概是觉得哥哥没办法成为合格的继承人吧，父母后来有了我。但是，我刚生下来没多久，母亲就去世了。父亲要管理神社事务，还要操心哥哥的生活，已经够忙了，遭遇这样的不幸后更是心力交瘁，很快就累病了。
“神社刚清掉一大批人，找不到值得信任的奶妈。社家町都是些老弱病残幼，帮不上忙。碰巧高丽村的村长过来领救济粮，父亲从他口中打听到村里有户人家死了个女婴，就以‘厄年’和‘卖子礼’为由偷偷把我送过去了。
“收养我的家庭尹氏是高丽村有名的世袭巫家族。有很长一段时间，我以尹冬姬的身份活着，一直都以为自己是高丽人。内环的条件比镇上差多了，还好有宫司大人的资助，我们家过上了还算可以的小日子。
“7岁那年，我获得了到镇上念小学的机会，平时寄宿在笠原家，放长假才能回内环。也就是那时，我和纱夏成为了好朋友。学校里有人欺负我，骂我是Chon，笑我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泡菜味，是纱夏替我出头把他们赶跑的。
【注：“Chon”一词源自Chōsen（朝鲜），是日本种族主义者对朝韩血统人士的蔑称。】
“12岁那年，宫司派人把我召进神社，对外宣称要把我许配给他的独生子——下一任神裔大人。直到那时，我才知道宫司大人是我的生父，而亲哥哥生了重病，剩下的时间不多了。
“我问生父：为什么要给我安上‘神裔未婚妻’的假身份，光明正大地承认我是您的女儿不行吗？他说，要是把我立为新的‘神裔大人’，会让外人知道哥哥快要死了。等我成年之后，神社本厅可能不会批准我继任宫司，因为上头对性别卡得很严。这样一来，某些坏人就会趁机给我硬塞一个危险的夫婿，骗走我的财、权和身心，摧毁整个家族。
“此后，生父按照神裔的标准来培养我，弓马骑射、刀剑肉搏、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、礼仪规矩……什么都要学，还不许哭鼻子。
“那时我真的很恨他，把我生下来当成哥哥的替代品，却因为没有时间精力抚养而把我送给别人。等我和养父母、义理兄姊还有纱夏他们有了深厚的感情之后，又突然把我接回来委以重任，神裔家族真是糟糕透了。所以，我不肯喊他爸爸，只叫他宫司大人。
“可是，我不知道他快要撑不住了——由于长期大量失血，神裔都活不长。临死之前，他秘密将我任命为下一任神裔，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说：‘蝉隐町需要我们来守护，爸爸真的没办法了，要是爱理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该多好啊。’终于，我叫了他一声爸爸，可是他却走了。”
少女异常平静地讲完了自己的故事，没有啜泣，只是流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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